2011年6月13日 星期一

Araby-翻譯

李奇蒙北街是條死巷,除了基督教兄弟會學校放學的那一刻,一向都非常安靜。一幢無人居住的兩層樓房子矗立在死巷盡頭,與方形廣場上的其他房子隔離開來。街上的其他房子認為自己生活體面,便以一張張怡然自得的面孔,互相注視著對方。

這幢房子先前的房客是一位神父,後來他死在房子後方的起居室裡。這房子因為長期門窗緊閉,所以空氣中瀰漫著一股霉味。廚房後面的房間裡,丟棄的紙張,散落一地。在紙堆裡,我找到幾本平裝書,書頁早因泛潮而捲曲:它們是瓦特‧史考特的《修道院長》、《虔誠的領聖餐者》和《維德克回憶錄》。我喜歡最後一本,因為它的書頁都變黃了。在荒蕪的後院中央有一棵蘋果樹和一些雜亂的樹叢。我在樹叢裡找到一把先前房客留下來生鏽的打氣筒。他是一位慈悲的神父;根據他的遺囑,他把身後所有的錢都捐給了幾家慈善機構,也把一些傢俱留給了他的姊妹們。

冬天來了,晝短夜長,在我們享用晚餐之前,暮色早已降臨。當我們在街頭碰面時,房子早已變得黯淡模糊了,但我們頭上的天空仍是瞬息萬變的紫色一片。街頭的路燈,向著天際,高舉著微弱的燈火。寒風刺骨,但我們仍盡情玩樂,直到渾身發熱為止。我們的叫聲迴響在謐靜的街頭。在遊戲的追逐中,有時候我們會穿過房子後面那條黑暗泥濘的小巷,在那兒我們躲避鄰村野孩子的攻擊;有時候跑到院子後門,那兒潮濕陰暗,垃圾堆還散發著惡臭;有時候則跑到陰暗發臭的馬廄裏,那兒馬伕在刷洗馬匹,馬具上的銅扣發出了悅耳的鈴聲。當我們回到街頭時,早已萬家燈火,整條街也亮了起來。這時如果看見我舅舅轉過街角回家來,我們就躲在街角暗處直到他完全走進屋子裡為止;如果看見曼庚的姊姊走到門口的階梯來叫她的弟弟回去喝茶吃點心,我們也會躲在暗處偷看她朝街頭上下探看時的眼神。我們等著看她是否會停留在原地或是走回屋去。如果留下來,我們只好跟隨曼庚的腳步,心不甘情不願地從暗處走出來。她在那兒等著我們,從半開的門口流洩出來的燈光,映襯著她的體態。她的弟弟總是先逗她一會兒,才答應聽她的話。我站在欄杆附近注視著她。她的羅衫隨著移動的身體迎風揚起,那清柔的秀髮也跟著左右搖擺了起來。

每天早晨我都會趴在前廳的地板上,朝著她家的大門窺看。我把百葉窗拉低到離窗台 一英吋 的地方,免得被對方發現。一旦看到她出現在台階上,我的心就怦然一跳,乃趕緊跑到大廳,拿起書包,緊隨在後。我讓她棕色的背影保持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當我們快到分叉路口的時候,我就加快腳步,三步併兩步,趕上去從她的身旁超越她。每天早晨,這些儀式不斷上演。我除了幾句寒暄的話外,從來不敢和她攀談。但是她的名字卻不斷召喚著我,挑起我盲動的熱情。

她的一顰一笑,如影隨形伴著我,甚至於還出現在與浪漫氣氛格格不入的地方。每個星期六的傍晚,我得隨舅媽去市場幫忙提些採買的東西。我們走在明亮的街道,受到醉漢和討價還價婦女的推擠,耳際充斥著工人們的叫罵詛咒聲,豬肉攤的小伙計連珠砲般的叫賣聲,還有街頭藝人,帶著濃濃鼻音吟唱羅莎的愛國歌曲<大家一起來吧!>,或一曲有關國土家園多災多難的民謠。這些不同的聲音交織成一首生命的悸動:我想像自己護衛著一只聖杯,奮力通過敵人重重的包圍。她的名字不時在唸禱告詞或讚美詩時,莫名其妙地從我的口中吐了出來。我經常淚水盈眶(我也不清楚為什麼會如此),有時候心頭熱血,似乎溢滿胸膛。我無法想像未來。我不知道要不要跟她說話,如果要,那我要怎樣向她表白我那神魂顛倒的思慕之情。我的身體就像一只豎琴,她的言語和姿態如手指,撥動著我的心弦。

有一天晚上,我去神父過世的那間客廳。那是一個下著雨的暗夜,屋子裡寂靜無聲。透過一扇破窗,我聽見雨滴打在地上的聲音,那細細不斷的雨絲在濕漉漉的地上嬉樂彈跳。在我的下方遠處有一盞燈火,或是一扇窗戶內的燭火在閃爍。我心懷感激,因為黑暗,什麼也看不清。把五官感覺都恨不得被包藏在其中,我只覺得自己的靈魂快要出竅了,於是使力緊握雙手直到不自覺顫抖了起來,同時嘴裡則不斷喃喃地唸著:啊!我的愛!啊!我的愛!

她終於開口對我說話。但她說的前幾句話,卻叫我心慌意亂,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問我要不要去逛阿拉比。我不記得是回答去或不去。她說,市集裡一定有很多好玩的事,真希望也能去看看。

「那妳為什麼不能去?」我問道。

她一面玩著手腕上的銀色手鐲,一面回答我。她說,她不能去,因為那個星期她的教會有一個靜修活動。她的兩個弟弟正在搶奪帽子,只有我單獨一個人站在欄杆邊。她的雙手握著欄杆上的尖釘部份,低頭對著我看。我們家對面的燈光照著她粉頸的雪白曲線,照亮了她頸上的秀髮。隨著燈光下洩,也照亮她放在欄杆上的纖手。她安詳地站在那兒,燈光落在她衣裳的另一邊,也照到她襯裙的白色下擺,我剛好看得見。

「真好,你能去,」她說。

「如果我去,」我說,「我就帶一件東西回來給妳。」

從那天黃昏以後,無數個混亂的念頭就開始盤據在我諸多醒醒睡睡的思緒之間。我真希望這些橫梗在其間的無聊時光能早點過去。我無心做學校的功課。夜晚在臥室裡,白天在學校裡,她的影子總是出現在我和我試圖專心去閱讀的書頁之間。「阿拉比」這個字的音節,在靜默中不斷地呼喚著我,使我的靈魂沈溺於東方的神秘魔力之中。星期六的晚上,我要求要去逛市集。我舅媽很吃驚,懷疑我是不是參加了反天主教會的地下活動。我在教室裡很少回答問題,我看到老師的臉色從溫和可親逐漸變得嚴肅起來;他希望我不要漫不經心。我沒法子把散亂的思緒重整起來。我對生活中正經的事,逐漸失去耐性。這些橫在我和我的慾望之間的事,現在看起來只是孩子們的遊戲,只是一些低俗無聊的兒戲罷了!

星期六早晨,我提醒舅舅說我當天晚上想要去逛市集。他正在衣帽架上悉悉索索地尋找帽刷子,只簡短地回答說:

「我知道了,孩子。」

因為他在走廊上,所以我沒有辦法穿過前廳到窗邊去趴下來窺看。我的心情惡劣極了,只有離家踱步到學校去。路上的空氣冷冽無情,我的心情也隨之不安了起來。

我回家吃晚飯的時候,舅舅還沒回到家。時間還早。我坐下來盯著時鐘看了好一會兒,一直到覺得時鐘的滴答聲令人坐立不安,才離開房間。我爬樓梯,到二樓的房間去。這些高高在上空洞冰冷幽暗的房間,給我一種自由解放的感覺。我一面哼唱歌曲,一面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從前面的窗戶向下看,我看見我那些伙伴們在街上遊戲。他們的叫聲傳到這裡時已經變得微弱而模糊不清了。我把前額貼在冰涼的窗戶玻璃上,俯瞰著她家那幢陰暗的房子。我大概在那兒站了一小時,但什麼都沒看清楚,除了想像中的那個棕色身影,那燈光投射下的粉頸曲線、那擺在欄杆上的纖手、那襯裙的下襬。

我下樓來,看見 莫瑟 太太坐在爐火邊。她經營一家當舖店,是個長舌嘮叨的老寡婦。她收集舊郵票,替教會做慈善公益。我必須忍受餐桌上的喋喋不休。這頓飯吃了超過一小時,但是舅舅還是沒回來。 莫瑟 太太起身告別,說八點多了,她不能再等了,因為她不喜歡太晚了還在街頭走動,夜晚的空氣對她的身子不好。她走後,我開始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一雙拳頭握得緊緊的。舅媽說:

「你今天晚上恐怕去不成市集了!」

晚上九點的時候,我聽見舅舅的鑰匙轉動廳門的聲音。我聽見他在自言自語,也聽見他掛大衣時,衣帽架搖晃的聲音。我當然知道這些聲響所代表的意義。在他飯吃一半時,我向他要錢去市集。他完全忘了這回事。

「現在大家都已經上床睡過一覺了吧!」他說。

我沒有笑。舅媽很認真地告訴他:

「給他錢,讓他去吧。你已經耽誤他夠久了!」

舅舅回答說他很抱歉忘了這件事。他說他相信一句古老的諺語:「只有工作沒有娛樂,會讓人變傻變笨」。他問我要去哪裡,我回答他兩次以後,他問我知不知道〈阿拉伯人告別良駒〉這首詩?我離開房子的時候,他正要開始朗誦這首詩的開頭幾行。

當我踏上白金漢大街朝著火車站去的時候,我手裡緊緊地握著一枚金幣。街燈明亮,街頭擠滿了採購的人潮,我念著不忘此行的目的。我上了一輛空蕩蕩的火車,在一節三等車廂坐了下來。經過一段難以忍受的延遲之後,火車終於緩緩開出。它慢慢爬行經過荒蕪的屋舍,越過蜿蜒的河流。經過衛斯蘭蘿車站時,一大群人推擠在車廂門前,但是站務員告訴他們這是開往市集的專車,他們不能上車。我孤伶伶的一個人坐在空無一人的車廂裡。幾分鐘後,車子停靠在一個臨時搭建的木頭月台邊。我走過月台到馬路上,看到時鐘上有亮光的指針指著九點五十分。我眼前一幢龐大的建築物,高懸著那個具有魔力的名字。

我找不到任何六便士的入口,但又擔心市集要關門了,所以就拿一先令給一位滿臉疲憊的看門老頭,很焦急地通過一個旋轉柵門,接著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大廳之中,它的半高處環繞著一圈各式各樣的攤位。此刻大多數的攤位都收攤了,而大廳的絕大部份也已經罩在黑暗之中。就像教堂禮拜儀式剛結束的那一刻,我感受到一股靜默之聲,瀰漫其間。我帶著怯懦的心情,走到市集的中央,看到有些人還逗留在尚未打烊的攤子邊。在一家有彩色燈泡閃著「音樂咖啡廳」的店前,有兩個人正在托盤上數著錢。我靜靜聆聽著硬幣落在托盤的聲音。

我費了一些勁才想起我來此的目的,於是我走到一個攤子前,挑著看一些瓷器花瓶和一些燒有花朵圖案的茶具。在攤子的入口處,一位小姐和兩位年輕人正在談天說笑。我聽到他們的英國腔,和一些模模糊糊的對話:

「喔!我沒說過這件事!」

「喔!但是你有!」

「喔!我沒有!」

「他沒有說嗎?」

「有,我有聽到。」

「喔!你……胡說!」

那位 小姐看到我,就走過來問我要買什麼。她說話的口氣聽起來並不像在勸我買東西,似乎只是在虛應故事。我看到攤位入口的兩旁,擺著兩隻看起來像東方衛士的大花瓶,便細聲客氣地說:

「沒有,謝謝你。」

這位小姐把其中一隻花瓶移動一下,再回去和那兩位年輕人聊天。他們又聊起同樣的話題。偶而, 那位 小姐會轉頭過來看我一眼。

我在她的攤位前逗留一會兒,裝出我對磁器花瓶很感興趣的樣子,雖然我知道我的逗留已經沒意義了。然後我慢慢轉身離去,走到市集的中央。我把玩著口袋裡的兩個一便士的錢幣,讓它們落在六便士錢幣的上面。我聽到一個聲音從長廊的另一端傳來,說要熄燈了!大廳的上半部現在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凝視著這一片漆黑,我看見自己像一隻被虛榮心驅使與嘲弄的可憐蟲;眼裏不禁燃起著痛苦與憤怒的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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