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6月18日 星期六

A pair of Tickets-翻譯2.

by Amy Tan
    
我們搭乘的火車在剛離開香港邊界進入中國深圳的那一刻, 我就感覺不一樣了. 我的前額開始刺痛, 身體裡的血液好像往不同方向在竄動, 我的骨頭也有著熟悉的舊痛. 我想, 我的母親是對的, 我正在轉變成為一個中國人.

"那是沒辦法的," 在我十五歲那年叛逆的否認了在我的皮膚下任何跟中國有關的成份時, 我的母親對我說著. 當時我是舊金山伽利略中學二年級的學生, 而我所有的白人同學都同意: 我在中國化的程度跟他們是一樣的少. 但我的母親曾在上海一家知名的護理學校學習, 她對基因這個東西瞭若指掌. 所以不論我同不同意, 她的心理一直毫無疑問的認為: 只要你是生為中國人, 你的感覺和思想就會很中國的.

"有一天妳就會知道," 我的母親說. "它己經在妳的血液裡等著被釋放."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 我看到自已像狼人一樣開始變形, 一段突變的DNA被觸發, 並不知不覺的大量複製成為一個症狀, 一堆無法遮蔽的中國人習慣, 所有那些我的母親所做讓我覺得難堪的習慣 -- 與商店老板討價還價, 在公共場合用牙籤悌牙, 像色盲一樣的忽視檸檬黃和淡粉紅色並不適合冬衣的配色.

但在今天以前, 我發覺我並不了解成為中國人真正的意思. 我三十六歲了. 我的母親己經過世, 而我帶著她想回家的夢想坐在火車上. 我正前往中國.

我和我七十二歲的父親, 吳坎寧, 要去廣州拜訪一個他在十歲後就沒見過面的阿姨. 不曉得是要和阿姨見面的期望, 或者是因為回到了中國, 父親看起來像個天真又快樂的小男孩, 讓我想幫他扣好毛衣的扣子然後拍拍他的頭. 我們面對面的坐著, 中間隔著一張小桌子和兩杯冷掉的茶. 在我的記憶中, 第一次看到父親眼中含淚, 他看著窗外的景色是一片混合黃, 綠, 和棕色的田野, 一條窄小的河渠連接著數條小徑, 幾個小山丘, 以及三個穿著藍色夾克的人在這十月份的一個大清早趕著牛車. 而我也無法克制自己. 我的眼睛迷濛, 就好像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曾見過這個景色, 但幾乎己經忘記.

再不到三個小時, 我們就會抵達廣州 (Guangzhou), 而我的旅遊手冊說它現在被稱為Canton. 似乎除了上海以外, 我所聽過的城市名稱都改變了它們的拚音. 我想人們也說中國在其他方面也有所改變了. Chungking 變成 Chongquing, Kweilin 變成 Guilin. 我必需要查一下這些新的拚音, 因為在廣州見到父親的阿姨後我們要搭機到上海, 在那裡第一次和我有著一半血緣的姐姐們見面.

她們是母親上一次婚姻所生的兩個雙胞胎女兒, 在1944年當她們還是小嬰兒的時候, 母親從桂林逃命到重慶時被迫將她們遺棄在路上. 這是母親跟我說的所有經過了, 所以這些年來在我的心理一直有兩個小嬰兒的身影, 坐在路旁聽著炸彈忽嘯而過的同時吸著自己的安撫小拇指.

但直到今年才有人找到她們並通知我們這個令人興奮的消息. 一封來自上海的信, 指名給我的母親收. 當我第一次聽到他們還活著的消息, 我想像這對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姐姐們由小嬰兒轉變成為六歲大的小女孩了. 在我腦海裡, 她們並肩坐在一張桌子上, 輪流用著自來水筆. 一個會乾淨整齊的寫下: 親愛的媽媽. 我們還活著. 接著將她一小把的劉海往後撥, 再將筆交給她的姐妹, 然後另外這個女孩寫下: 請趕快來接我們吧.

當然她們並不知道我的母親在三個月前突然去世, 因為一條血管在她腦裡破裂. 前一分鐘她還在跟父親聊天, 抱怨著樓上的房客, 想著如何用大陸親戚要搬進來的籍口來把他們趕走. 下一分鐘她卻托住她的頭, 雙眼緊閉, 慢慢的摸索著沙發, 緊接著全身鬆軟的倒在地上, 雙手還不停的顫抖著.

因此我的父親是第一個打開那封信的人, 一封內容很長的信. 的確, 她們稱呼她為媽媽. 她們總是像真正的母親一般尊敬她. 她們保有母親一張含相框的照片. 她們跟母親訴說著她們的生活, 從我的母親在離開桂林的路上最後一次見到她們, 一直到她們終於被找到.

這封信讓我的父親傷痛不已 -- 這兩個他從不知道的女兒們在另外一個世界呼喚著我的母親 -- 於是他把信交給了母親的老朋友, 林兜阿姨, 並請她以最和緩方式回信給她們說我的母親己經過世了.

但相反的, 林兜阿姨把信拿到了喜福會與櫻阿姨和安美阿姨討論該如何做, 因為她們很久以前就知道我的母親在尋找這兩個女兒, 她無止盡的希望. 阿姨們因為她們曾失去母親, 而現在又再失去一次的雙重悲劇痛哭. 因此她們沒辦法克制的想製造出一些奇蹟, 一些讓我的母親死而復生的方法, 讓她有機會完成夢想.

因此, 這是她們寫給我在上海的姐姐們的信: "親愛的女兒們, 在我的回憶裡或心裡我也不曾忘記過妳們. 我從來都沒有放棄過與妳們快樂重聚的這個希望. 我只是很抱歉拖了這麼久. 我想要跟妳們分享從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後在我生活中發生的一切事情. 當我們家人到中國去見妳們時, 我會告訴妳們這些事..." 她們簽了我母親的名字.

在回信後我才被告知關於我的姐姐們, 她們的信, 以及回信這些事.

"這樣她們會認為她要來了," 我低聲的抱怨. 而我現在想像我的姐姐們大約是十或十一歲, 到處跳上跳下, 手牽著手, 甩著她們的馬尾, 因著她們的母親 -- 她們的母親 -- 要來而興奮; 但相反的我母親已經過世了.

"妳如何能在信裡跟她們說她不來了?" 林兜阿姨說. "她是她們的母親. 她是妳的母親. 妳必須要親口告訴她們. 這麼多年來她們一直在夢想著她." 我想她是阿姨是對的.

但當我也開始夢想著我的母親和我的姐姐們, 以及在我抵達上海時會是什麼情況. 這些年來當她們在等待著被發現的同時, 我和我的母親生活在一起, 而後失去了她. 我想像在機場見到了姐姐們. 她們在我們下飛機時, 墊起腳尖, 焦急的眼神在一個個黑髮的人群中掃過. 而我馬上就可以認出她們, 兩個擁有一模一樣憂慮表情的臉蛋.

"姐姐, 姐姐. 我們來了," 我看見自己用著不標準的中文講著.

"媽媽在那裡?" 她們會問, 仍然微笑的左顧右盼, 兩張激動又渴望的臉. "她躲起來了嗎?" 這的確像是我的母親會做的事, 站到後面一點, 小小的戲弄一下其他人, 讓他們的心再揪扯一下. 我搖搖頭, 告訴她們她沒有躲在任何地方.

"哦, 那一位一定是媽媽, 不是嗎?" 我的一個姐姐興奮的耳語著, 一手指著一個徹底被一堆禮物淹没的嬌小女人. 而這也像極了我母親的行為, 帶了滿山高的禮物, 食品, 和給小孩的玩具 -- 全部在特價時買的 -- 婉拒了大家的道謝, 直說那沒什麼, 而在後來翻過商標給姐姐們看, "凱文克萊, 百分之百純羊毛."

我想像自己開始對她們說, "姐姐, 我很抱歉, 但我是單獨來的..." 就在我能告訴她們之前 -- 她們可以從我的表情看出來 -- 她們開始慟哭, 拉扯著自己的頭髮, 嘴唇因痛苦而歪曲, 接著她們跑離我. 而我看見自己搭上回程班機回家.

在我多次夢到這個景象後 -- 看著她們由絕望轉而震驚轉而生氣 -- 我拜託林兜阿姨寫另一封信. 但她一開始回絕了.

"我怎麼能說她已經死了呢? 我沒有辦法這樣寫," 林兜阿姨有著堅定的表情說著.

"但是讓她們相信她會在那架飛機上是一件很殘忍的事," 我說. "當她們看到只有我, 她們會恨死我的."

"恨妳? 怎麼可能." 阿姨皺起眉頭. "妳是她們的親妹妹, 她們唯一的親人吔."

"妳不懂啦," 我抗議的說.

"我不懂什麼了?" 她問.

我低聲的回答說, "她們會認為我應該為她的死負責, 因為我不懂得珍惜她."

林兜阿姨露出滿意但卻又難過的神情, 就好像我終於領悟到了這個事實一樣. 她坐下來約一個小時後遞給了我一封有兩頁的信. 她眼裡含著淚. 我突然了解到她完成了一件我所畏懼的事. 所以就算她這封告知母親死訊的信是用英文寫的, 我也無心去讀它.

"謝謝," 我小聲的低語.





窗外風景開始變得灰暗, 充滿了低樓層的水泥建築, 老舊工廠, 以及一條又一條的軌道上與我們相同的火車往著反方向前進. 我看到月台上擠滿了穿著西式單調衣服上有著鮮亮圓點的人們, 和小孩子們穿著粉紅色搭配鮮黃色或大紅配桃色的童裝. 另外還有穿著橄欖綠參著紅色軍服的士兵, 以及灰上衣搭配七分褲的老太太們. 我們到達廣州了.

在火車還沒有完全停止前, 車上的乘客就開始把座位上方的行李取下. 在那一陣子的時間裡, 裝滿禮物的沈重行李危險的大量落下, 好像下雨一樣. 有些是己經破損的箱子用一大綑的繩子緊緊綁住來防止內容物掉出來; 有些是塑膠袋裝滿了紗線, 蔬菜, 以及一袋袋的乾香菇; 另外還有許多相機盒. 接下來我們被川流不息的人群蜂擁的往前推進, 衝撞, 以及推擠, 直到我們發現自己站到了一列列準備通關的隊伍其中之一裡. 我覺得自己就像準備要上舊金山第30號斯達克頓公車一般. 我提醒自己現在是在中國. 突然間, 這些人群不再讓我心煩. 我覺得這樣不錯, 於是我也開始推擠別人.

我拿出海關申報單和護照. 在護照的最上面印著 "Woo", 而在它下面是 "June May", 出生那一欄寫著 "California, U.S.A., 1951". 我懷疑海關會不會詢問護照上面的照片和我是不是同一個人. 照片裡我那下巴長的頭髮很有型的往後梳, 戴著假睫毛, 畫眼影以及唇線. 我的臉頰因為青銅色的腮紅而顯得凹陷. 我沒有預期十月份仍會如此炎熱, 所以我現在的頭髮因為濕氣而鬆散的垂下. 而且我沒有化妝; 那是因為在香港的時候我的睫毛膏溶成了一片片黑色的圈圈, 而其他部份則像是變成一層層的油脂般. 所以今天除了汗水在額頭和鼻子上造成的薄薄一層霧氣外, 我的臉上是樸素的.

但是就算少了妝扮, 我還是無法被認為是一個真正的中國人. 我身高五呎六吋, 因此我在人群中都是高人一等, 而眼前所及者皆是其他觀光客. 我的母親曾說過我的身高是遺傳來自北方的爺爺, 而且他可能還有些許的蒙古血統. "這是你爺爺告訴我的," 母親如此解釋. "但現在要問清楚己經為時太晚了. 他們全都在戰爭時死亡了, 妳的爺爺奶奶, 妳的叔叔們, 以及他們的太太和小孩們, 全部都在一顆炸彈掉落到我們的房子時被炸死了. 幾代的人口在那一刻結束."

她如此平淡描述這件事, 讓我以為她早就忘懷了這些讓人傷心的過去. 而我好奇她如何得知他們全部都己死亡.

"也許他們在炸彈掉落前就離開那棟房子了," 我暗示著.

"不," 母親說. "我們的家人都沒了, 只剩下妳和我了."

"但妳怎麼知道? 他們有些人可能逃出來了."

"不可能," 這次母親幾乎是在生氣的說. 接著她不滿的表情被一臉茫然取代, 像是在回想著有可能被她錯記的細節般開始敘述. "我回到那棟房子. 我一直在它曾經存在的位置尋找, 但除了一望無際的天空, 那棟房子己經不存在. 而在我的腳下是那四層樓所遺下焦黑的磚塊和木頭, 那些創造我們房子生命的物質. 週圍有被炸飛到院子的一些東西, 但沒什麼是有價值的. 那裡還有一張某人曾睡過的床, 也許該說是一堆在角落歪曲的鐵架還更合適. 還有一本書, 但我不清楚是什麼書, 因為每一頁都變成黑色了. 接著我看到一個完整但蓋滿灰塵的茶杯. 然後我找到我的洋娃娃, 手腳都破損, 頭髮也被燒光.... 當我還是一個小女孩時, 看見它在商店櫥窗後就哭鬧著要買, 而我母親也買給我了. 它是一個有著金黃頭髮美國娃娃. 它的手腳可以活動, 眼睛會上下轉動. 而在我結緍時, 我把它留在娘家, 把它給了我最小的姪女, 因為她和我一樣如果娃娃不在身邊就會開始哭鬧. 這樣妳清楚了嗎? 如果她和那個娃娃在房子裡, 她的父母也會在, 其他人也會在, 大家一起等待, 因為這就是我們的家人會做的事.





那個在海關隔間裡的女人盯著我的文件, 然後短暫的瞄了我一眼後快速的蓋了兩個章, 嚴肅的點頭示意我離去. 很快的, 我的父親和我杵立在一個充滿幾千人和一堆行李的區域. 我覺得像是迷路了, 而父親則是一臉無助.

"不好意思," 我向一個看起來是美國人的男人詢問. "你知道那裡可以搭計程車嗎?" 他講了一些聽起來像瑞典文或德文的話.

"少雁, 少雁!" 我聽到一個刺耳的聲音從我的後方傳來. 一個戴著黃色編織帽的老太太提著一袋裝滿小裝飾品的粉紅色塑膠袋. 我猜她要向我們賣東西. 但我的父親卻凝視著這位身材嬌小的女性, 瞇著眼睛和她四眼相望. 接著他張大眼睛, 整個臉像一個高興的小男孩一樣的笑開了.

"阿姨! 阿姨!" - 他輕輕的叫著.

"少雁!" 我的姨婆也輕聲的回應. 我她叫我的父親 "少雁" 是很有趣的一件事. 那一定是他的乳名, 一個用來防止惡鬼偷小孩的名字.

他們握著彼此的雙手 - 他們並沒有擁抱 - 就這樣一直緊握著, 並輪流的說著, "看看你! 都年紀這麼大了. 看看你變得多老!" 兩人都很坦率的哭了, 但同時卻也在笑著, 而我咬著嘴唇試著不要哭出來. 我害怕感受到他們的喜悅. 因為我想到明天抵達上海時將會多麼的不同, 將會感到多麼的尷尬.

現在阿姨一邊笑一邊指著一張拍立得照片給父親看. 他很有先見之明的在寫信說我們要來時就附上了幾張照片. 看看她多聰明, 她在和父親比較照片時聽起來像是在吟誦. 在信裡, 父親說我們一抵達飯店就會打電話給她, 所以他們來找我們是一個驚喜. 我懷疑我的姐姐們是否也會在機場.

直到現在我才記起帶了相機來. 我就是想拍父親和阿姨見面的那一刻, 現在還不太遲.

"看這裡, 站靠近一點到這邊," 我一邊說一邊拿起拍立得. 相機閃了一下光, 我把照片遞給他們. 阿姨和父親仍然站得很近, 兩個人各握著照片的一角, 看著他們的身影慢慢浮現. 他們很虔敬的保持安靜. 阿姨只大了父親五歲, 所以她大約是七十七歲. 但她看起來高齡許多, 像個木乃尹一樣的皺縮. 她稀疏的頭髮己斑白, 牙齒盡是蛀蝕的棕色. 我想到那些關於中國女性總是看起來很年輕的故事還真是諷刺.

她接著低聲對我說: "長大了." 她抬高頭看著我, 接著盯著她那粉紅色的塑膠袋 - 我己經猜到是要給我們的禮物 - 像是在考慮到底要不要送給我, 因為我己經是成人了. 接下來她用像尖銳大螫般的緊握力量捉住我的手肘, 並將我轉過身去. 一對年約五十多歲男女正在和我的父親握手, 每個人都在笑著. 他們是阿姨的大兒子和媳婦, 而另外有四個跟我年紀相仿的人站在旁邊, 以及一個約十歲的小女孩. 對他們的介紹進行得太快, 我只知道其中兩人是阿姨的孫子和孫媳婦, 而另外兩人是阿姨的孫女及孫女婿. 小女孩是阿姨的曾孫女, 莉莉.

阿姨和父親用小時候的方言在交談, 但其他的家庭成員只會他們村裡的廣東話. 我只會中文, 但不是說得很好. 阿姨和父親無拘無束的用中文在閒聊, 交換他們舊村子裡親友的消息. 偶爾他們也會停下來和我們其他人講話, 有時候用中文, 有時候用英文.

"哦, 跟我想的一樣," 我的父親轉向我說. "他去年夏天過世了." 我聽懂這個, 但我不知道這個李公是什麼人. 我覺得如果我現在是在美國的話, 那些翻譯人員們早就抓狂跑了.

"Hello," 我對著小女孩說. "我的名字叫菁妹." 但小女孩不安的望向別處, 讓她的父母尷尬的笑了笑. 我試著想一些在中國城跟朋友學來的廣東話跟她說, 但我能想到的都是髒話, 身體動作用語, 以及像"很好吃", "很難吃", "她真的很醜"之類的短句. 於是我想了另外一個計畫: 我拿起拍立得, 用手指頭跟莉莉示意. 她馬上往前跳了一步, 像個模特兒一樣把一隻手放臀部, 上半身往前伸, 露出牙齒的笑著. 在我拿出照片的同時她就站到我旁邊, 看著她自己的影像在照片上顯影的時候咯咯笑的跳來跳去.

當我們在招呼計程車要往飯店去時, 莉莉就緊握住我的手, 拉著我一起走.

在計程車裡, 阿姨仍滔滔不絕的講著話, 所以我沒有機會問她那些路上經過不同的招牌是什麼.

"你寫說你來只會待一天," 阿姨用著激動的口吻對我父親說. "一天吔!你怎麼能夠只用一天的時間來見你的家人! 從廣州坐車到台山都要幾個小時了. 而且你說到了才要打電話給我們, 實在是沒有道理, 因為我們並沒有電話."

我的心跳加速了一點. 我懷疑林兜阿姨會不會也告訴我的姐姐們當我們到上海時會從飯店打電話給她們?

阿姨繼續責備著我父親. "我真的只有靠自己了, 問我兒子, 我為了想個辦法幾乎把整個地球都翻過來了. 最後我們決定最好的方法就是從台山搭巴士到廣州來 - 從你一到達就跟你見面."

而我, 屏住呼吸看著司機在卡車和巴士中間閃躲, 不斷的按著喇叭. 我們好像是在一條很長的高架橋上, 一條架高在城市上方的橋. 我可以看到一排又一排的公寓, 每一層樓都有洗好的衣服凌亂的晾在陽台上. 我們超越一輛公車, 裡面的乘客多到每個人的臉都幾乎要擠到窗戶上. 接著我看到那一定是廣州市中心的輪廓. 從遠方看來, 它一個美國大城, 到處都有高樓及工程在進行. 當我們在城市中一個比較擁塞的地方慢下速度時, 我看到許多的小店家, 裡面是暗的, 排列了許多長桌和架子. 另外還有一棟建築物前方搭著用竹子做成, 再用塑膠繩綁住的鷹架. 或男或女的工作人員沒有安全繩或安全帽, 站在細小的平台上拆毀邊牆. 哦, 我想職業安全與建康部門的人員應該來這裡看看.

阿姨又再次提高了尖銳的嗓門: "真是可惜你沒辦法看到我們的村子和我們的房子. 我的兒子們在自由市場賣自種的蔬菜, 做得還滿成功. 我們這些年有足夠的錢來蓋一棟大房子, 三層樓, 用的是全新的磚塊, 大到足夠全家人住外, 還有空間給其他人. 而每年我們都賺更多的錢. 你們美國人並不是唯一知道如何賺大錢的人.

計程車停了, 我以為我們到了, 但我見到看起來比凱悅飯店還要豪華的地方. "這裡是共產主義的中國嗎?" 我強烈的感到訝異. 我向父親搖搖頭. "這一定不是我們的飯店." 我馬上拿出我們的行程表, 票卷, 及預約單. 我很明確的跟旅行社說過要選擇一些不貴的, 大約三十到四十美元的飯店. 我很確定我有這樣做. 而在我們的行程表上註明了花園飯店, 環市東路. 好吧, 我只能說旅行社最好準備把多出來的費用吃下來.

這家旅館真的很宏偉. 一個穿著全套制服和帽子的行李員往前開始將我們的行李搬到大廳. 飯店裡看起來像一個很大的購物廣場及很多餐廳, 全部都用花崗石和玻璃裝潢. 與其說我印象深刻, 不如說我更擔心費用的問題, 而且它的外觀定會給阿姨的一個印象, 那就是我們富有的美國人沒辦法一個晚上不享受.

但當我前往訂房櫃台, 準備對這個錯誤爭取權益時, 訂房卻是確認好的. 我們的住房費用已經都預付完了, 每間三十四美元.我感到自己有點蠢, 而阿姨和其他人似乎對我們暫時住處的環境感到滿意. 莉莉張大雙眼望著一間充滿電玩遊戲的遊樂場.

我們一家人擠進一部電梯裡, 行李員向我們揮揮手, 說等一下他會在十八樓與我們見面. 在電梯門關起來那一剎那, 大家變得非常安靜. 而當門終於再度開啟時, 大家同時用著終於可以放輕鬆的口氣開始說話. 我可以感覺到阿姨和其他人一定沒有搭過那麼久的電梯.

我們的房間就在彼此的隔壁, 兩間佈置得一模一樣. 長毛地毯, 窗簾, 以及床單都是褐灰色的. 另外還有一部彩色電視, 搖控器就鑲在床和床中間的燈檯上. 浴室牆壁和地板是大理石的. 我還發現一個內鑲的小吧台, 以及一台迷你冰箱裡塞滿了海尼根啤酒, 經典可口可樂, 七喜, 迷你瓶紅牌約翰走路, 淡質萊姆酒, 史米諾伏特加, 以及一包包的m&m, 蜜糖腰果, 吉百利巧克力條.我忍不住再一次的大聲說出, "這是共產主義的中國嗎?"

父親來到我房間. "他們認為我們應該就留在房間裡," 他聳聳肩的說. "他們說這樣可以減少麻煩, 多點時間聊天."

"那晚餐怎麼辦?" 我問他. 好幾天來我已經開始想像著要去吃第一頓中式大餐了, 一個盛宴上有著手工雕刻的冬瓜, 裡頭冒著熱湯的蒸氣, 土窯雞, 北平烤鴨, 那些慢工出細活的美食.

父親走過來拿起旅行及休閒雜誌旁邊的客房服務指南. 他很快的翻過幾頁, 然後指著上面的菜單. "這是他們要的," 父親說.

就這樣決定了. 我們要在房間裡吃晚餐, 跟我們家人, 分享漢堡, 薯條, 以及冰琪琳蘋果派.

阿姨和她的家人在我們做整理的時候到商場去逛逛. 在火車上悶熱的旅程後, 我迫切的需要沖個澡及換件涼快點的衣服.

飯店提供了小包裝的洗髮乳, 在打開後我發現它的黏稠度和顏色都很像海鮮醬. 我心想這還差不多, 這裡是中國啊. 我擦了一些到淋濕了的頭髮上.

站在淋浴間裡, 我突然領悟到這是幾天來我第一次獨處的時間. 但我並沒有放鬆的感覺, 取而代之的是孤獨. 我想到母親說的話, 關於釋放我的基因而變成中國人. 我懷疑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在母親過世前, 我曾問過自己許多問題, 一些沒有解答的問題, 來強迫自己悲傷一點. 看起來好像我要去承受這些悲痛, 來確定我自己的內心真的很在乎.

但現在我問的問題多半是想要知道答案. 她以前用豬肉做, 有木屑紋的料理叫什麼? 在上海去世的那些叔叔們叫什麼名字? 這些年來她對另外的兩個女兒有什麼幻想? 每次她在對我生氣時, 她真的在想她們嗎? 她希望我是她們嗎? 她很遺憾我不是嗎?







凌晨一點鐘, 我被敲窗戶的聲音吵醒. 我一定是打瞌睡了, 現在我覺得身體己經爭脫束縛. 我坐在地上, 靠著兩張單人床的其中一張. 莉莉躺在我的旁邊, 其他人也四肢張大地在床上或地上睡覺. 阿姨坐在一張小茶几上, 看起來很睏了. 而我的父親則望著窗外, 手指輕輕敲著玻璃. 在我睡著前聽到父親在跟阿姨描述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後他的生活種種. 而現在他講到了他在燕京大學就讀, 後來重慶一家報社找到工作, 也是在那裡認識我的母親, 一個寡婦. 他們後來怎麼一起飛到上海試著尋找母親家人的房子, 但那裡什麼也沒有. 接著他們就前往廣州, 香港, 海防, 一直到最後抵達舊金山.

"宿願從沒告訴過我她這幾年一直試著要找她的女兒們." 他小聲的說. "理所當然地, 我沒有和她討論到她女兒們的事. 我以為她對自己把小孩留下來感到羞愧.

"她把她們留在那裡?" 阿姨問. "她們怎麼被找到的?"

聽到這裡我就清醒了. 雖然部份的故事我已從母親的朋友那裡聽過.

"那全在日本攻佔桂林的時候發生的,"父親說.

"日本攻進了桂林?"阿姨說. "這並不是事實. 不可能. 日本從沒進到過桂林."

"是啊, 但那是新聞報導的. 我會知道這件事是因為我當時在新聞社工作. 國民黨常告訴我們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 但我們知道日本曾進到廣西省. 我們有線人通報他們如何奪走武廣鐵路, 如何快速地橫越大陸, 行軍直往省城去.

阿姨看起來很驚訝. "如果人民都不知道這件事, 宿願如何得知日本人要來了?"

"國民黨的一個官員暗地裡警告她的," 父親解釋. "宿願的丈夫也曾經是一個官員, 而大家都知道官員和他們的家人都會是優先被殺的對象. 所以她收集了一些財產, 然後在半夜抱起女兒們用走的逃難去. 那時候小嬰兒們都還不到一歲大."

"她怎麼夠放棄這些小嬰兒呢?" 阿姨嘆口氣. "雙胞胎女兒. 我們家人都沒有這種好運氣." 她又打了個哈欠.

"她們叫什麼名字?" 她問. 我豎起耳朵仔細聆聽. 我原本計畫就用熟悉的"姐姐"來稱呼她們倆. 但現在我想知道她們的名字要怎麼唸.

"她們姓王, 跟她們父親一樣." 父親說. "而她們的名字是春雨和春花."

"她們的名字有什麼意思呢?" 我問.

"哦." 父親在窗戶上畫著想像的文字. "一個是春天的雨, 另一個是春天的花." 他用英語解釋, "因為她們在春天出生, 而當然下雨後才會開花, 就像是她們出生的順序. 妳的媽媽就像是個詩人, 妳不覺得嗎?"

我點點頭. 我看到阿姨的頭也在往前點. 但她一往前就停在那裡了. 她在深呼吸, 很吵雜的. 她已經睡著了.

"那媽媽的名字有什麼意思呢?" 我低語著.

"宿願," 他說, 同時在玻璃上寫下更多看不到的字. "她用中文寫這樣子, 意思是'永久懷抱的願望.' 還滿別緻的名字, 不像什麼花那樣普通. 看這第一個字, 它就意思有點像'永不忘懷.' 但'宿願'還有另外一種寫法. 聽起來是一樣, 但意思卻是完全相反的." 他的手指畫了另外一個字裡的一撇. "第一個字是一樣的:'永不忘懷.' 但加上第二個字就變成'永久懷恨.' 妳的媽媽如果對我生氣, 我就會說她的名字應該是懷恨的意思."

我的父親看著我 眼眶含著淚光. "看吧, 我也滿機智的, 不是嗎?"

點點頭, 我希望可以找些方法安慰他. "那我的名字呢?" 我問, "'菁妹'是什麼意思?"

"妳的名字也很特別," 他說. 我懷疑有沒有什麼中文名字是不特別的. "'菁'是很棒的菁. 不只是好而己, 它是很純的, 精華的, 品質最好的. 菁是當你把雜質從黃金啦, 米啦, 鹽之類的東西拿掉後所遺留下來好的物質. 所以剩下來的是什麼 - 只有很純的精華. 而'妹'就是很單純的妹, 就像是妹妹, '姐妹中年紀小的.'"

我想了一想. 我母親永久懷抱的願望和我這個應該擁有其他姐妹精華的妹妹. 我加深了舊有的悲痛, 想著我的母親一定非常失望. 瘦小的阿姨突然動了一下, 她的頭轉了轉後往後倒, 她的口像是要回答我的問題般張開. 她在睡夢中咕噥著, 把自己更縮到椅子裡.

"所以她為什麼把嬰兒遺棄在路上?" 我需要知道, 因為現在我也覺得被遺棄了.

"長久以來我也很好奇," 父親說. "但當我讀了她現在在上海的女兒們那封信, 然後跟林兜阿姨和其他人談過後, 我就知道了, 她所做的事並沒有什麼可恥的. 完全沒有."

"發生什麼事了?"

"妳的母親逃難去了-" 我父親開始說.

"不, 用中文說," 我插話. "真的, 我可以懂."

他開始講述, 仍然站在窗戶旁望著黑夜.





在逃離桂林後, 妳的媽媽走了幾天試著找到一條主要道路. 她想說可以攔輛貨車或私家車, 然後搭足夠的便車直到她丈夫被派駐的重慶.

她把認為足夠的錢和珠寶縫在衣服的內襯, 用來做一路上搭便車的交易. 如果我夠幸運的話, 她想, 我就不需要拿這個沉重的黃金項鍊及玉手環來做交易了. 這些是她的母親, 妳的奶奶, 留給她的.

在第三天, 她沒有做到任何交易. 路上充滿了人, 每個人都在追及懇求路過的貨車載他們一程. 那些貨車都急忙開過, 害怕停下車來. 所以妳的母親找不到便車, 只有腹部因痢疾而開始的絞痛.

她的肩膀因為背著兩個小嬰兒的吊帶而疼痛. 手掌因為提著兩個大皮箱起水泡. 而水泡又破裂並開始流血. 過了一會, 她把皮箱留下, 只拿了食物及幾件衣服. 後來她也把幾袋的麥粉和米丟棄, 就這樣繼續走了幾哩, 唱歌給她的女兒們聽, 直到她因為疼痛及發燒而開始胡亂說話.

最後, 她的身體沒有辦法再承受任何一小步. 她沒有體力可以繼續帶著這兩個小嬰兒往前. 她跌到地上. 她知道她會病死, 渴死, 餓死, 或死於她很確定正在後方行軍而來的日本人手上.

她把小嬰兒們從吊帶裡抱出來, 讓她們坐在路旁, 然後躺到她們身邊. 妳們好棒, 她說, 好安靜. 她們微笑著, 伸長了胖胖手要等她再次抱起她們. 而她了解她沒辦法看著她們和她一起死.

她看到一個家庭推著三個小孩在推車裡經過. "帶走我的小孩, 求求你們," 她向他們哭喊著. 但他們用著空洞的眼神看過來, 沒有停下.

她看到另外一個人經過就再呼叫一次. 這次一個男人轉過來, 但他卻有著令人害怕表情 - 妳的媽媽就他看起來就像是死神本人 - 她打了個抖趕快望向別處.

當路上愈來愈安靜, 她撕開衣服的內襯, 然後把珠寶塞在一個寶寶的衣服下, 接著把錢塞在另一個寶寶. 她把手伸到口袋拿出幾張家庭照片, 一張裡面有她的爸媽, 一張是她和丈夫在結婚當天的照片. 她在每張照片的背面寫下寶寶們的名字以及一些訊息: "請用準備的錢及一些貴重物品好好照顧這兩個小嬰兒. 當一切都平靜無虞之時, 如果你把她們送到上海市維昌路九號, 李家會非常樂意提供一筆寬厚的獎賞. 李宿願與王扶持.

她摸一摸寶寶們的臉, 告訴她們不要哭. 她先往下走去幫她們找食物後再回來. 於是不回頭的, 她繼續往下一邊蹣跚走著一邊哭泣, 想著這最後的希望, 就是她的女兒們會被一個好心人發現並好好照顧. 她不能讓自己臆測其他的可能性.

她不記得走了多遠, 往了那個方向, 什麼時候暈倒, 怎麼被發現. 當她醒來時, 她在一輛搖晃的貨車後方, 和幾個正在呻吟的病人. 她開始尖叫, 以為她是在前往地獄的路上. 但一個美國女傳教士掛著微笑的臉靠向她, 用著一種她不懂的柔和語言在說話. 但不知怎麼的她又似乎懂了. 她沒有任何原因的被救了, 但要回去救她的寶寶己經太遲.

當她抵達重慶時, 她得知丈夫己經在兩個星期前死亡了. 她後來告訴我說當那些官員們告訴她這個消息時她大笑起來, 她因狂怒及疾病而精神錯亂. 走了那麼遠, 犧牲那麼多, 卻什麼都沒有得到.

我是在醫院見到她的. 她躺在一張吊床上, 幾乎沒辦法動, 痢疾將她耗得骨瘦如柴. 我住院是因為我的腳, 我那被從天而降的石塊切斷而不見的腳指. 而她一直在含糊的自言自語.

"看看這些衣服," 她說, 我看她穿著一件在戰亂時期算是很奇特的衣服. 那是銀絲緞的, 滿髒的, 但不用懷疑那是件很漂亮的衣服.

"看看這張臉," 她說, 我看到她沾滿灰塵的臉, 凹陷的臉頰, 及烏溜溜的雙眼. "你有看到我愚蠢的希望嗎?"

"我以為除了這兩件以外我失去了所有東西," 她含糊不清, "好奇接下來我會失去什麼. 衣服還是希望? 希望還是衣服?"

"但現在, 看這裡, 看看發生什麼事," 她說, 大笑著, 就像她所有的禱告都被應許了. 她像從溼泥土地拔新草一樣輕鬆的把頭髮從自己的頭上揪下

她們是被一個鄉下老太太發現的. "我怎麼能抗拒呢?" 在妳的姐姐們長大一點後老太太告訴她們的. 她們仍順從的坐在妳的母親留下她們的地方, 像小仙女們在等著她們的馬車.

那位太太, 梅靜, 及她丈夫, 梅漢, 住在石洞裡. 在那裡有數以千計像這樣的洞穴隱藏在桂林的四週圍, 隱密的程度讓人們在戰爭結束後仍繼續躲在裡面. 梅家在每隔幾天就會進開洞穴去尋找被留在路上的食物補給, 而有時候他們會看到一些兩人都同意丟棄是很可惜的東西. 所以有一天他們帶回去一組畫風精緻的飯碗, 另一天一張有天鵝絨墊子的腳凳及2床新的結婚被. 還有一次, 妳的姐姐們.

他們是虔誠的人, 回教徒, 相信雙胞胎寶寶是帶來雙倍幸運的象徵, 而當他們在晚上發現寶寶們是多麼有價值時, 就更加確定了. 她和丈夫都沒見過這樣子的項鍊及手環. 而當他們在欣賞照片時, 知道寶寶們是來自一個良好的家庭, 但他們都不會讀或寫. 直到幾個月以後, 梅靜才找到一個會讀照片後面手寫字的人. 那時候, 她己經視這兩個小女孩為自己的了.

在一九五二年, 丈夫梅漢過世. 雙胞胎己經八歲, 而梅靜決定是時候去找她們真正的家人了.

她給女孩們看她們母親的照片, 並告訴她們是出生在一個優秀的家庭, 而她會帶她們回去見她們真正的母親及祖父母. 梅靜也跟她們提到獎賞的事, 但她發誓她會謝絕. 她非常的愛這兩個女孩們, 她只要她們得到原本擁有的 - 一個更好的生活, 不錯的房子, 以及教育. 也許那家人會讓她待下做為女孩們的阿嫲. 是的, 她很肯定他們一定會堅持她留下來的.

當然, 在她找到維昌路九號, 在舊法國租界, 那裡己經完全不同了. 那裡是一個工廠建築, 新建的, 但在那裡的工人沒有人知道原址被燒毀的屋主一家人下落.

梅靜也理所當然不會知道, 妳的母親和我, 她的新任丈夫, 己經在一九四五年回到相同的地方希望找到她的家人及女兒們.

妳的母親和我待到中國直到一九四七年. 我們去了很多不同的城市 - 回到桂林, 長沙, 最遠到昆明. 她的一個眼角總是在搜尋著雙胞胎寶寶, 然後是小女孩們. 接下來我們到了香港, 而在一九四九年我們終於離開而前往美國時, 我想她在船上時仍在尋找她們. 但當我們抵達後, 她就不再提起她們. 我以為, 總算是, 她們在她心裡己經死了.

當信函在中國和美國間終於開放流通時, 她馬上寫信給在上海和桂林的老朋友. 我並不知道她有這麼做. 林兜阿姨告訴我的. 但想當然爾, 在那個時候, 所有的街名都改變了. 有些人死了, 有些人搬家了. 所以她花了好幾年才連絡到一個. 當她找到一個舊同學的連絡地址並寫信請她幫忙找女兒時, 她朋友回信說這是不可能的, 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 她怎麼知道她女兒們還在上海而不是中國其他地方? 那位朋友, 當然, 沒有問說妳怎麼知道她們還活著?

所以她的朋友並沒有幫忙找. 要找在戰亂時期失蹤的嬰兒只是一個愚蠢的幻想, 而且她沒有時間去做.

但每一年, 妳的母親持續寫給不同的人. 而去年, 我想她頭腦裡有一個大計畫, 就是親自到中國去找她們. 我記得她告訴我, "坎寧, 我們應該去, 在一切都太遲以前, 在我們太老以前." 而我告訴她我們己經太老, 而一切也己經太遲.

我以為她只是要去觀光! 我不知道她想去找她的女兒. 所以當我說一切都己經太遲時, 一定給了她一個可怕的想法, 就是她的女兒們也許死了. 而我想這個想法一直在她的腦裡長大, 直到害死了她.

也許是妳母親死去的靈魂引領著她在上海的同學去找到她的女兒們. 因為在妳的母親死後, 這個同學看見妳的姐姐們, 意外地, 當她在南京東路的第一百貨買鞋時. 她說就像作夢一樣, 看見兩個長得如此相像的女人, 一起走下樓. 她們的面容不知怎麼的給了妳母親的同學一些印象.

她很快的走向她們並叫她們的名字, 而當然她們一開始並沒有反應, 因為梅靜改了她們的名字. 但妳母親的同學是很肯定的, 她堅持. "妳們不是王春雨和王春花嗎? 她問她們. 此時這兩個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女人變得很興奮, 因為她們記得這個名字寫在一張舊照片的背面, 一張一對她們仍尊敬的年輕男女照片, 她們所深愛, 但己經死亡成為靈魂卻仍在世上漫遊尋她們的親生父母的.

在機場, 我己經累壞了. 我昨晚一直無法入睡. 阿姨在凌晨三點跟著我來到我的房間, 馬上就在其中一張單人床睡著, 像個伐木工一樣的打呼. 我躺下來回想著母親的故事, 領悟到我有多麼的不了解她, 為我和姐姐們失去她而悲傷.

而現在在機場, 跟每個人握手, 揮手道再見後, 我想到了所有我們在這個世界上離開別人的方法. 興高采烈地在機場跟某些人揮手再見, 清楚的知道我們不會再見面. 在路上跟其他人分別, 希望我們會再見. 在父親的故事裡尋找母親, 並在我有機會更認識她前說再見.

我們在登機閘口等待呼叫時, 阿姨對著我微笑. 她真的很老了. 我一手環抱她, 另一手環抱莉莉. 她們感覺起來是一樣的大小. 時候到了, 我們再一次揮手道別然後進入等待區, 我意識到正從一個喪禮前往另一個. 我手裡握著兩張到上海的機票, 再兩個小時我們就會到了.

飛機起飛. 我閉上眼睛. 我怎麼能用破中文向她們描述母親的生活? 我又該從那裡開始?



"起床, 我們到了," 父親說. 醒來時覺得我的心臟己經跳到我的喉嚨了. 我看出窗外, 我們己經在跑道上. 外面看起來一片灰.

而現在我走下飛機的階梯, 踏上柏油路往機場大樓去. 只願, 我想, 只願我母親活得夠久可以成為那個走向她們的人. 我緊張到感覺不到我的腳. 我只是不知不覺的在移動.

一個人大聲喊, "她到了!" 接著我看到她. 她的短髮. 她小型的身材. 以及那張一樣的面容. 她用一隻手背緊緊的壓在嘴. 她哭得好像剛經過一個極度可怕的考驗, 而很高興己經結束.

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母親, 但她有著在我五歲時失蹤了一下午, 在那麼長的時間裡, 我母親確信我己經死亡時一樣的面容. 而當我奇蹟似的出現, 睡眼惺忪從床下爬出來時, 她邊哭邊笑, 叫著自己手背來確定不是做夢.

而現在我又看到了她, 兩個她, 揮著手, 而在一隻手上有一張照片, 我寄給她們的拍立得照片. 就在我過了閘門, 我們跑向彼此, 三個人抱在一起, 所有的猶豫及期待都被拋在腦後.

"媽媽, 媽媽,"我們低聲的叫著, 妳像她就在我們之間.

姐姐們嬌傲的看著我. "妹妹長大了," 一個姐姐得意的向另一個說. "小妹妹己經長大了." 我再次看著她們的臉, 我看不到母親的輪廓. 但她們看起來仍有熟悉感. 而且我也看到了自己中國人的一面. 它是如此明顯. 那就是我的家人. 它就在我的血液裡. 在這麼多年後, 它終於可以被釋放.

我和姐姐們站在一起, 手拉著手, 一邊笑一邊幫彼此擦去眼角的淚. 拍立得的閃光燈閃爍一下, 父親把照片交給我們. 我和姐姐們安靜的看著, 急著想知道顯影出來是什麼樣子.

灰色的表層漸變成我們三人影像明亮的顏色, 同時也變得更敏銳及濃烈. 雖然我們都沒說什麼, 我們知道我們都看見了: 我們看起來都像我們的母親. 她一樣的眼睛, 她一樣的嘴型, 因為驚喜而張大了口在看, 終於, 她永久懷抱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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