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17日 星期日

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解析2.

在西班牙的某個小火車站,由巴塞羅那開往馬德里的快車還有四十分鐘到站。一對男女在車站的酒吧門口喝酒,候車。男的是美國人。女的叫吉格,她懷孕了。在大約半小時裡,他們對話的中心是關於做流產手術。讀者可以輕易地感受到其中存在的尖銳的分歧。進一步分析。海明威的小說“白象似的群山”中人物沒有確切的身份,沒有外貌,故事也沒有歷史時間,可是讀者沒有感到閱讀的困難,也不會感到話題的陌生。因為這是個亙古不變的問題 - 兩性關係,作者盡可能簡潔地提供了足夠的信息。

吉格是故事中惟一有名字的人物。男人沒有名字,只說是美國人。可是需要注意的是,作者稱吉格“姑娘”,而不是“女人”。“姑娘”暗示出她很年輕。美國男人懂西班牙語,吉格不懂,處處要靠男人翻譯。他們的旅行包上旅館的標籤證明了他們一起走過許多地方。也就是說,一個年輕的姑娘跟著一個美國男人過著漂泊的生活,他們之間的聯繫顯然不是婚姻和職業,而是愛情和性,現在男人不想要孩子,吉格雖然同意去流產,但卻十分痛苦和不安。為什麼?總之,可以判斷吉格弱小,經驗不足,此刻她賴以依靠的,和那個她愛的男人之間的關係被現實的懷孕問題阻礙了,以往的平衡,和諧被打破了。這構成小說展現兩性世界不同和衝突的基礎。

懷孕的問題為什麼成了和諧關係的破壞因素呢?正是這個分歧揭開愛情表面的美感,展現潛在的,不同的性別心理的差距,預示著必然的悲劇性。對於吉格來說,她是女性,懷孕是一件直接和身體相關的事。許多女性在懷孕前並不真正意識到自己作為女性的存在和意義。孕育生命這個概念就會給女性帶來身體和心理的變化。此前可能僅僅是享用身體,未意識到負擔的責任和可能的危險。顯然這個微妙的過程對於男性來說是不存在的。吉格可能產生了一種對孩子的愛,對她來說孩子可不同於一件讓他“心煩”的事。她不想流產。其二,吉格是個年輕的姑娘,她的身心並非十分成熟,還有些許單純和孩子氣,第一次流產這件事本身就十分令她恐懼。不安迫使她重新審視和思考這個她依賴的男人。她需要更多地呵護和安慰,她需要平靜接受事實的充足的理由。可是吉格發現男人十分煩躁,好像這個孩子十分多餘,對她的溫情也有所改變。不僅不能安慰她,甚至不能讓她感到安全(流產並不安全)。男人肯定和吉格陳訴過無數次不要孩子的理由了,她明白這是客觀事實,但她無法不難受:一個連自己孩子都不留念的男人,不顧她安全的男人,還愛她嗎?還可以依靠嗎?對於男人來說,懷孕只是一個急需處理的事件,從小說當時的情境看,他是不願多個負擔(因為某些原因),並不能說明他不愛她了。他並沒有產生吉格那樣複雜的心理變化和情感疑問。所以希望如以前一樣的和諧快樂變得不可能,矛盾和衝突一定會表現出來。

可是吉格是無法在這種矛盾中佔據優勢的,她一定會接受手術,因為和她懷孕的事相比,她更怕失去那男人以往的愛。在此之前她沒有想過自己在兩者關係中的弱勢地位,男人居然如此現實,感情居然什麼也承擔不起,哪怕是個孩子。所以真正折磨她的是“如果我去做了,你會高興,事情又會像從前那樣,你會愛我 - 是嗎?“。與此相比,流產的危險就是次要的,孩子就是次要的。但是無論男人說多少次”我現在就愛著你。你也知道我愛你“,吉格做不到順理成章地相信了。她的女性直覺驅使她擔心自己以後的命運。

“白象似的群山”就是​​在此基礎上的一次衝突。作者截取他們生活的一個片段,在車站進行了一次對話。它合情合理,並且可以完整的展現其過去,預示其未來。也就是說,他們的關係並非是在這次交談中才產生轉折,在此前已經有了質的變化,這也不是一段懸而未決的感情,其未來不圓滿的走向已經呈現,甚至可以斷定在此之前和之後,已經有過和即將有很多次這樣類似的交談,直到一切結束,即他倆的這種關係結束,這只是個時間問題。這個感覺在吉格那裡通過談話變得越來越清晰,而對於男人來說,可能並未十分關注未來的結局,當下的麻煩更重要。吉格也並非從這次談話中才明白自己的現實處境,她早有預感,這個不斷確認的過程將漫長而痛苦。當她最後說:“我覺得好極了,我又沒什麼毛病羅。我覺得好極了。”不如說她壓抑了更大的失望,預言了下次更大的衝突。這是女性心理發展的脈絡和依據。

回到小說中。吉格和男人都被流產的事困擾,十分煩心,但全文中沒有一個字提到事件的實質名稱,只說“手術”。可見雙方都十分緊張,知道這是敏感的中心,他們都繞不開這個話題。在對話的開始,吉格突然把山比做白象,一會又把酒比做甘草。她說:“樣樣東西都甜絲絲的像甘草。特別是一個人盼望了好久的那些東西,簡直就像艾酒一樣。“如果說山像白象時,男人沒有意識到她的言下之意,這時他已敏感地知道她所指的這件令人心煩的事。他說:“喔,別說了。”就好像在說:“你又提到這個問題上來了。”吉格提到白象,和那群山沒有必然的聯繫,只是偶然地選擇。作為女性她對心中的憂慮帶有某些下意識的掩飾,同時又有強烈地想爆發的慾望。她想談這件事,這樣才能讓心裡好受些。可是表達出來就是曲​​折的,有隱喻性的,潛藏在字面之下。這是女性心理的外在特徵,也是吉格矛盾,欲言又止,顧慮重重的表現。而男人面對話題則很直接,一旦開始就直奔主題。其實這也是吉格希望引起的對話,雖然她說:“是你先說起來的,我剛才倒覺得挺有趣。我剛才挺開心。”吉格怎麼會開心?她知道兩人都不開心,她想再談談,但仍然習慣性地掩飾。沉默和迴避並不能讓吉格快樂,她有自己想表達的話,同時她也害怕男人的不安和毫不留情的決定。吉格在言語角色上就是被動的。

經過一小段關於山和酒的開場,男人首先提到手術,他知道她想的就是這事。

“那實在是一種非常簡便的手術,吉格,甚至算不上手術。”

姑娘注視著桌腿下的地面。

“我知道你不會在乎的,吉格。真的沒有什麼大不了。只要用空氣吸一下就行了。”

姑娘沒有作聲。

這不是吉格最關心的,她滿腦子的疑問是:“那以後咱們怎麼辦?”“你真的希望我做嗎?”“如果我去做了,你會高興,事情又會像以前那樣,你會愛我 - 是嗎?“”如果我去做手術,你就再不會心煩了?“這是對話涉及手術問題的第一個階段。讓吉格痛苦不安的是這些問題,她希望男人的回答能帶給她安慰。可她知道即使男人再怎麼說愛她(他確實是這樣說的),她也不會快樂,因為事實在她心中已有答案。於是對話的第二個階段是展現吉格內心想法的高潮部分,是女性思維和男性思維的直接對抗,展示了兩人之間明顯的情感,認識,需要的巨大裂縫。

“我們本來可以盡情欣賞這一切,”她說。“我們本來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但一天又一天過去,我們越來越不可能過上舒心的日子了。”

“你說什麼?”

“我說我們本來可以舒舒服服享受生活中的一切。”

“我們能夠做到這一點的。”

“不,我們不能。”

“我們可以擁有整個世界。”

“不,我們不能。”

“我們可以到處逛逛。”

“不,我們不能。這世界已經不再是我們的了。”

“是我們的。”

“不,不是。一旦他們把它拿走,你便永遠失去它了。”

“但他們還沒有把它拿走呵。”

“咱們等著瞧吧。”

“回到陰涼處來吧,”他說。“你不應該有那種想法。”

“我什麼想法也沒有,”姑娘說。“我只知道事實。”

愛情曾經多麼幸福。他們曾經擁有過整個世界。他曾經許下諾言他們會過上舒心的日子。可是有什麼比感情更易消逝呢?吉格的內心早已痛苦,對男人老調重談的回答和解釋她已經厭煩,而這樣堅決地表白自己卻很不易,這對吉格是個小小的突破和自我的認證。所以,說完這些,她說:“我知道。咱們再來杯啤酒好嗎?”

“好的。但你必須明白 - ”

“我明白,”姑娘說。“咱們別再談了好不好?”

進入對話第三階段,男人顯得急迫而笨拙,“如果你不想做手術,我並不硬要你去做。”“我知道手術非常便當的。”“我並不希望你去做手術,做不做對我完全一樣。“此時的吉格只想阻止男人再談這個問題,”那就請你,請你,求你,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千萬求求你,不要再講了,好嗎?“”你再說我可要尖聲叫了。“無論男人怎麼說,都說不到吉格的心裡了。

整個對話過程,男女雙方都沒有心不在焉,都是全力以赴,但觀點和視角有明顯的距離。先脫開道德,善惡,責任和逃避方面的評價,在懷孕手術這點以及和男人關係上,吉格是處在弱勢地位,女子已經在許多方面讓步了,在爭吵的​​背後是對既成的事實幾乎絕望的接受。吉格想反抗,卻沒有反抗的對象。面對她深愛的男人,她擔心的一切其實是男人還能不能如以前一樣和她和諧的生活,與其說無用的反抗,她寧可信賴,可是信心的基礎被現實瓦解了。在這個問題上,小說中具體的男人或廣義的男人一樣,無論是天生的性別差異,還是後天男權社會的產物,這都可被理解為一種男性對女性的暴力。雖然不是拳頭和凶器,可是女性與男性間被動的脅迫關係客觀存在著,這難道真是天性的不平等嗎?

然而在這段具體的對話中,我們卻可以得出另外的判斷,吉格是勝利的。她成功地引起了話端,完整地表達了自己的想法,又果斷地結束了話題。當然這種主動和優勢十分微弱,而且吉格有些表現得和事實過不去,時間長了,男人會覺吉格越來越難以理喻和忍受,最後那點愛將徹底消失。在現實經驗​​中這樣的例子總是很多。可是這是女子拒絕和反抗的姿態,吉格只能這樣,她自覺的女性意識會在這個過程中覺醒並成長。下次吉格和他對話時,就可能不會這樣開始:

“它們看上去像一群白象,”她說。

“我從來沒有見過一頭象,”男人把啤酒一飲而盡。

“你是不會見過。”

“也許見到過的,”男人說。“光憑你說我不會見過,並不說明什麼問題。”

也許她會說,我們應該談談,這個問題你必須做出選擇。那時吉格不再是位姑娘了,可幸福依然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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